无支祁是上古奇妖,曾被大禹锁在龟山之下。《国史补》引《山海经》说:“水兽好为害,禹锁之,名巫支祁”,《辍耕录》引《山海经》说:“水兽好为害,禹锁于军山之下,名巫支祁”。然而,今本的《山海经》并无此类记载,古本中或有,后来失传,这使无支祁的身世更加神秘,它似乎在竭力隐藏自己的行迹,将唯一的败绩从纸页中抹去,别书中出现的引文,也显得支离破碎。
《吴越春秋》中出现的淮津水神,似是无支祁的形迹,“水中有神,见马即出,以害其马”,这个水神总喜欢吃掉路人所骑的马。《太平广记》中有《李汤》一篇,原为唐人李公佐所作,其中提到了无支祁。说的是唐代宗永泰年间,李汤出任楚州刺史,当时有渔人在龟山之下夜钓,鱼钩忽被重物挂住,动弹不得。渔人善识水性,下潜五十余丈,见有大铁素缠绕山根,看不到尽头。渔人就向刺史李汤说了此事,李汤派人打捞,用五十头牛,将铁索牵引出来,忽有波浪翻涌,铁索的末端有一头怪兽,“状有如猿,白首长䰇,雪牙金爪”,这头怪兽似乎正在昏睡状态中,许久之后,“双目忽开,光彩若电”,看到有人,便发了怒,人群惊走,五十头牛也都被怪兽拽进了水中。
· 宋代无支祁铁像 ·
这相当于无支祁故事的“后传”,上古时代的怪兽,一直活到了唐代,俨然是打通神话与当下的一条叙事策略。世上朝代更迭,时间已过去了几千年,无支祁所处的空间,却与红尘相隔,直到渔夫偶然发现,才有了两种不同时空的交汇。在此之后,往来的渔人虽知道铁索的位置,但“其兽竟不复见”。
该故事借李公佐的朋友杨衡之口讲出来,到此本应结束了,李又附了一段亲历记,说的是李公佐在洞庭之游历中,忽逢古洞,得到一部古本的《岳渎经》,内中记载天下山河的渊源,大禹治水遇无支祁的掌故也赫然在列。经李公佐与周焦君辨认,勉强读出了一些文字,原来,无支祁是淮河水神,“形若猿猴,缩鼻高额,青躯白首,金目雪牙。颈伸百尺,力逾九象,搏击腾踔疾奔,轻利倏忽”,无支祁在此兴风作浪,水不能泄,禹派出童律、乌木由,都无法战胜无支祁,直到大神庚辰出战,与无支祁一场激斗,终于稍胜一筹,将无支祁擒获。禹便把无支祁囚禁起来,“颈锁大索,鼻穿金铃,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”,从此淮河才得以畅流入海。
作为小说家言,古书《岳渎经》更像是颇具现代意味的文本方式,明代的宋濂看出了些端倪,他认为,“文虽奇而未醇,窃意即公佐、焦君所造以玩世者”,从此,龟山变得不那么清净了,这里成了妖怪的囹圄,山河形势似乎都为此而设。
英雄战胜水怪,是个古老的神话母题,无支祁的神通不知从何而来,依附无支祁的木魅水灵、山妖石怪不计其数,隐然是为祸一方的妖王,该母题的魅力经久不息,出现诸多变体,无支祁也成为《西游记》中孙悟空的原型,二者都是猴形,无支祁被锁在龟山,孙悟空被镇在五行山,庚辰与无支祁的一战,也极像二郎神与孙悟空的打斗。
无支祁的字面意思颇难索解,有时又称巫支祁、无支奇、巫枝只,发音相近,《山海经》中类似的例子并不鲜见,比如西海之神“不延胡余”,风神“因因乎”,或是外来神,或是地方神,外来语汇和方言的音,记在纸面上难解其意。有研究认为,无支祁的发音与古苗语中的“母蛙”相近,其神变奋迅的矫健身手,或是得自蛙的状貌。无支祁有时又以女性的形象出场,有龟山水母、泗州圣母等异名。宋人话本《陈巡检梅岭失妻》中,白猿精自称是“齐天大圣”,并说他的“小妹便是泗州圣母”,元末杨景贤的杂剧《唐三藏西天取经》中,孙行者有一段自报家门:“大姊离山圣母,二妹巫枝只圣母”,明代陶宗仪《南村辍耕录》载:“泗州塔下,相传泗州大圣锁水母处”,水母也是无支祁的另一变体,民间传说,水母娘娘挑着两桶水,走在泗州道上,桶内装的是五湖四海之水,一旦倾泻出来,东南半壁将成为汪洋泽国。当时有神僧僧伽,人称泗州大圣,正驻锡于此,他来向水母讨水喝,一张嘴便吸干了一桶水,水母大惊,与之激战,终不能敌,被僧伽锁在泗州塔。无支祁是以女性形象出现的,僧与妖的大战,妖被镇在塔下,这种故事模型,后来又演变出白蛇与法海斗法的“水漫金山”故事,可见变化之繁,枝丫日渐葳蕤。
到了清代,汤用中在其《翼駉稗编》中提到,嘉庆年间有人扶乩,有淮河水神名曰暴光,降临乩坛,他自称是无支祁的看管人,并预言无支祁的赦免之日是三万年之后,又说无支祁这几千年来一直在“服气潜修”,或许可以提前一万年出头。
猴形水怪的记忆难以磨灭,日本民间故事中的河童也是猴形水怪,中国民间亦有“水猴子”的故事在流传,无支祁的化身可谓多矣。无支祁是难以消灭的,他呈现出的诸多变相,或许只是我们对他的误解,他在岁月的河流中沉凝不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