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人应对生活最高超的办法,是在最巧妙的节骨眼上把原本生活放大一点。譬如,平常吃不到的东西,过年可以尝尝,平常没什么理由穿新衣,过年置办起来。过年,让平常的生活更接近一点理想,多了一点“会更好”的乐观。年画就是这种理想生活的直观展现。
“开脸”是杨柳青年画中的关键步骤,图为杨柳青年画传承人王晓青在给仕女开脸。
理想风向标,津西杨柳青
民国二十四年(1935)冬,木刻家金肇野途径天津,特地造访了津西画乡杨柳青一家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画铺戴廉增,并购置了二十五张款式不同、风格各异的年画,费资三角钱。当时,三角钱大约可以买上12斤大米,上海公安局巡警一个月的收入也不过十元。
这样的年画,戴廉增每年要印数千张,成了杨柳青年画的招牌之一。
鼎盛时,戴廉增家传从艺人员近百人,分号支店遍布“三北”,近到帝都皇城,远到奉天(今沈阳)、迪化(今乌鲁木齐),常驻画店的画师有上百人,杨柳青镇南的三十六村都是流水线,“家家会点染,户户善丹青”。
腊月一到,便是杨柳青年画的旺季,除了戴廉增,河沿街、估衣街、后大街席市一带,满街大小作坊画店林立,门神画牌、新刻画样高悬,彩幌遥对,金匾夺目。招待画商小贩的酒馆茶铺座无虚席。
年关将近,商旅车马才四散远去,赶着新年贩卖至千万家,其中不乏官家大户。
自古杨柳青就因毗邻京畿,有不少皇室贵族订单,因此这里制作的年画就不能太土,会尽力掩饰“版味”,颇有几份院画风采,同时杨柳青年画也传递了一种时尚信号,引领着全国年画的风潮。
杨柳青绘画不仅绘制方法上讲求“半绘半画、半印半绘”,配色上也更接近国画的“文气儒雅”,与其他地区年画追求浓艳喜庆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此时,近郊村镇的画工刻匠,则趁墟赶集,一则以廉价购买各式门神、灶王以迎新岁,二则带些画样回去翻刻复印,赖以谋生。因此,不少戴廉增画店的版上,都曾刻有防伪标志,如“翻刻此版者男盗女娼”等。
当然,大赢家自然是资金雄厚的大作坊主,民间有谚云“当行比不了画作坊”,所言即是。
年画中的人间烟火
从隋唐时“执仗为防非”守护家宅的门神画,到宋代普遍为民众喜爱的驱魔钟馗纸画,再到明清时因急需劳动力恢复生产,而出现的大量《金男玉女满堂欢》、《麒麟送子》等妇女娃娃题材的画帖。人间生活的一切,都能在年画中寻到踪影。
年画张贴的位置也各有不同,大门贴武门神,堂屋贴戴乌纱帽穿朝服的门官,室内贴进宝童子,窗格上糊窗花眼,水缸、米囤上贴斗方,市肆作坊挂八扇屏。
此外,年画还与习俗结合紧密,如结婚要用喜对,祝寿贺礼送中堂画,影壁挂福字灯,除夕晚上门道插“灯方子”(灯屏画),端午挂天师骑虎,中秋请月宫纸马等。
山东潍县年画作坊会在夏季绘制扇面画,民谣称之为“刻板坐案子,捎带糊扇子”。幻灯技术从西方传入后,民间还出现了将会有西湖景色的画片放在特制的木箱中,边放边唱的“西洋镜”。
凡此种种形式的年画,以相似的面貌和不同的样式,装点着人们生活。
不少年画与日常生产关系密切,如人们在腊月点染梅花的消寒图,点染的方式讲究“上涂天阴下涂晴,左边涂雨右涂风,若遇下雪中心点,圈内加圈半阴晴”。通过最终的图像,即可预测来年的气候,从而指导农耕:雪多则小麦丰收,风多则土地干燥水少,宜种耐旱农作物,雪少则天暖虫害生……
晚清时,甚至还出现了呼吁人们为国捐资,以尽早偿还“庚子赔款”的宣传年画——《国民捐》。对于年画而言,题材和形式无限广阔,精神内核始终不变,简言之“新鲜就中”。
一年一换,雅俗共赏
这种新鲜的艺术形式早在北宋就已日臻成熟,每“近岁节,市井皆卖门神、钟馗、桃板、桃符,及财门钝驴,回头鹿马,天行贴子。”诸多常见年画的形象、构图都能找到完备的原型,许多甚至一直沿用至辛亥革命前后。
与此同时,原本流行于民间的年画更是成功“出圈”到了宫廷贵族。如杜孩儿、杨威等民间艺人的作品,常常为画院众工转求以供奉朝廷,乃至“争出取之”,而贩者“获价必倍”。
在压力之下,民间画工极力吸收历代绘画所长,不断提高技艺,形成了诸多分门别类的行家,如善画楼台如善画楼台亭阁的赵楼台,工僧道鬼神像的于氏,工杂画的老成,学李成山水画的郭铁子(因铁匠身份得名)以及擅长画猿猴的老侯等。
一向以清高自居的文人画论,都开始打破年画“未入品”的局面,承认其应有的艺术价值。邓椿在《画继》中为刘宗道等民间画工一一作传,称“每做一扇必数百本,然后出货,即日流布”。
为了满足市场需求及杜绝伪造,宋及以后的民间艺人以雕版印刻的方式批量复制作品。
刻工将原稿图样在木板上雕成细线轮廓,印刷成墨线画坯后,用彩笔着色。辽代以后出现了套色印刷,几经演变,最终出现了不见笔痕,产量巨大的雕版印画。
道光二十九年(1849),直隶宝坻人李光庭在《乡言解颐》中记录了“新年十事”,第一次提出了年画这一名词,“帚舍之后,便贴年画,雉子之戏耳。然如《孝顺图》《庄稼忙》,令小儿看之,为之解说,未尝非养正之一端也。”
至此,这种一年一换的民俗美术作品得以统一了名称。
千载寂寥,披图可鉴
据民俗学者研究统计,在中国年画近万种题材当中,杨柳青年画占了其中的百分之六七十。
为了保证年画新鲜、耐看,戴廉增这样的大画坊始终高产。画坊会请画师到戏园观看名伶表演,画师看戏时必携带朽笔和纸,当场画出精彩情节,回到作坊再做加工,由此便形成了深受广大乡村民众喜爱的“戏出年画”。
以至于后期的木板年画由此延伸出了一套要诀:画中要有戏,百看才不腻;出口要吉利,才能合人意;人品要俊秀,能得人欢喜。
戏出,是年画中的一大题材,有实力的画坊常常请画师看戏,画师则携带笔墨,当场绘制出最精彩的画面,供无缘进入戏苑赏戏的百姓赏玩。
除了娱乐功能外,年画还承载着“明劝诫、著升沉、千载寂寥,披图可鉴”的功能,很多历史故事、人物典故都在一张张年画里得以口耳相传。例如,杨柳青年画中就有一幅《二疏祖道图》,讲述了汉代疏广、疏受叔侄二人,在功成名就之时,散财归乡的故事,古代画师作此画以警戒贪官。
类似这样的人物画和故事,在明代却为文人所“不屑”,人们重“意趣”,贬“精工”。明代谢肇曾记录,“宦官妇女每见人画,辄问什么故事?谈者往往笑之。不知唐以前,名画未有无故事者。”在上层社会失传的意象,反而在民间得以传承。
永不消失的企盼
为了更好地传承,杨柳青的民间艺人还总结出一套朗朗上口的画诀,如色彩口诀:“软靠硬,色不愣;黑靠紫,臭狗屎;红靠黄,亮晃晃;粉青绿,人品细;红忌紫,紫怕黄;黄喜绿,绿爱红”,“女红、妇黄、寡青”等。
在创作人物画时,要“头分三停,肩担两头,一手捂住半个脸,行七坐五盘三半”;画美人,要“鼻如胆,瓜子脸,樱桃小口蚂蚱眼,慢步走,勿奓手,要笑千万莫张口。”
除了传统技法如“十八描”的运用外,年画还吸收了“泰西笔法”,在表现场景时采用透视绘法。
人物造型上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,求整求全,单摆浮搁,互不遮挡。尽管缺少自然形象的真实感,但却从艺术的意象上达到了真实,即“通过某种错误的绘图,正确地再现了物体。”具有极强的概括性。
这种宝贵的艺术形式几经沧桑,如今已濒临消失,冯骥才曾在90年代初带人排查杨柳青镇下的36个村落,仅发现四个老艺人,基本都已不再从事年画创作了。唯一一个还在继续努力的传人叫霍庆有,是杨柳青年画世家的第六代传人,他是目前冯骥才发现的惟一一个全部掌握勾、刻、印、画、裱技法的艺人。
他曾因在“文革”时亲手用斧子毁坏了不少年画母版而深感内疚。在年画最为衰落的时候,他在美术课上遭到老师的质疑,“杨柳青年画没什么,不就是抱大鱼么,画的很粗糙,不能登大雅之堂。”
几十年来,霍庆有带着内疚和责任感,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年轻的年画艺人。他相信,“年画还有生命力,因为杨柳青年画从来就没有离开老百姓向往的生活和企盼的东西,它和老百姓的生活太贴近了。”
一个地方的民俗,是这个地方人的最深刻的生活。只要生活依旧充满理想,民俗就永远不会消失。